无限深度全员夜宴诉衷情秘密访客文末小

发布时间:2021-12-16 16:49:46 

夜宴

萧帝x陈后x齐衡x金瓶儿

《鹤唳华亭》x《择天记》x《知否》x《青云志》

(一)

宴无丝竹,席上阒寂。

国丧之期,群臣依制皆著素缟衣裳,白纱梁冠,戚戚然跪坐于庭下。而高台之上,一对雕龙髹金大椅却托起两团血亮的红,红得惹眼,红得可怖。月纤霜浓,宫灯高悬,萧帝却兴致不减,再饮上一杯桂花酪浆,并无散去之意。宫人上前新添两钱烛油,映照出一派惶惑神色,落箸可闻。

内侍监日前呈文萧帝,六月初八乃昔日先帝与陈后大婚之期,龙驭宾天尚不过百日,不宜宴饮。

当日不过午时,内宫便向各府传来旨意,六月初八戌时三刻,新帝将于金銮殿大宴群臣。内侍监总领行事越矩,赐杖毙。

时年建元初,战祸方定,百废待兴。前朝将门候府萧家平乱居首功,拥趸者颇多,遂践祚称帝,四海归一。

先帝登基后四年有余,发妻染病薨逝,便继立朝中新贵将军陈氏长女为后。陈后闺名幽雪,姿色姝丽,承宠尤甚,却无所出。建元六年,先帝将幼妹和淑长公主与功臣齐小将军之子齐衡过继于膝下,交予陈后,悉心抚育。虽无太子之名,已行东宫之实。建元十二年,齐衡及冠,自请前去军中增长见识、磨砺性情,先帝恩准。建元十五年四月廿七夜,先帝崩逝,秘不发丧。四月廿八,未及天色破晓,齐王萧睿鉴以勤王之名领兵攻入皇都。一日之间,禁军缴械,宫城易主。

易主之日,陈后称病,避于正阳宫内不见外臣。宫闱之内无人主持,霎时大乱,人心惶惶,宫女内监四处奔走求生。而齐军入宫之后,军纪整肃,统管各方,尚不到晚间,历经偌大变故的皇城竟渐渐安定下来,秩序井然。陈后亦得了一日高枕安歇。

漏断人初静,正阳宫忽有脚步声窸窣传近,陈后惊醒,心下雀跃,忙披上素白色锦缎襜褕,下榻起身,窥见珐琅屏风后隐隐见一男子身形,顾不得宫人上前为她穿戴鞋袜,赤足跑上前去,柔声唤道“衡儿”,却见齐王一身龙纹玄衣衮冕,手持配剑,信步上前。见陈后这副模样,玩味似的低伏跪拜,行臣工之礼道:“嫂嫂安好。”

陈后霎时变了面色,拂袖端姿,并不答话。萧睿鉴便自顾起了身,挥手遣宫人退下,口吻狎昵上前拜道:“时节虽将入夏,地上仍有寒气,嫂嫂切莫要贪凉,小心受了风寒。”

一面说话,一面以剑鞘缓缓拨开陈后雪青色的内裙,露出一对纤纤玉足,轻薄无状。陈后羞恼,立时提裙向后退了一步,摆正身量,威仪正色道:“本宫是你的皇嫂。”齐王轻呵一声,轻巧答道:“可惜皇嫂时时惦念之人,亦非皇兄…”

“放肆!”齐王阴鸷一笑,不理她的恼怒,连步凑身上前。他进一步,她便退一步,直将陈后迫至屏风绣绢处,退无可退,陈后才欲挣走,却让他一把钳住两截细细手腕。而陈后养在深闺,身量娇小,哪里拗得过他,只好任他伏在耳边道:“皇嫂聪慧,自知审时度势、顺势而为。叔娶寡嫂,此为古训相传。皇兄既已崩逝,嫂嫂也该为自己打算。”

陈后鬓角被他蹭得一片濡湿,眸色一转,眼如桃瓣。许是连日侍疾操劳,眼窝之内润开点点红,此刻凶起人来,偏显得媚态横生,将齐王迷得颠倒。她岂会不知,眼前这位叔叔多年以来对她的居心——从前萧家儿郎领赏受封之时,她尚待字闺中,不知有多少有功的青年将军垂涎陈家小姐的美貌,向先帝求娶过她,此人便是其中之一。

好在彼时陈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,拒一门皇亲国戚的婚事也不在话下。反而这些年来,受陈后提携,先帝倚重,陈氏一脉更是在朝野上下风光无两。而此刻,先帝灵柩在堂,尸骨未寒,这登徒子口口声声对她说着“叔娶寡嫂”这般轻薄之语,却无人再能为她做主。实在可笑。

陈后气恼了,又兼病体缠绵,睡了大半日脑袋昏胀,尚不清醒,对齐王暗暗发狠道:“北疆与皇城相隔虽远,脚程若快些,三五日终归也该到了。”

萧睿鉴自然听得懂她言下之意,轻蔑一哂。母仪天下的皇后,临危之时,竟也是个蠢笨可爱的小妇人,这倒教他平白生出些怜爱来。一时情难自抑,抬手便抚上她甜白釉似的细颈,似乎随便一个捏掐,就能要了她的命。不过他哪里舍不得,只是爱抚地一路向下掠去:“嫂嫂既知北疆与皇城相隔迢迢,衡儿一路奔波劳碌,别遭了什么不测灾殃才好。”

陈后听罢一惊,紧紧捉住那人向衣下逡巡的手,骨节分明,厚实有力。齐王微微侧头,仔细观赏受惊的小雏儿颔首急喘,胸前波涛起伏,引人入胜:“你能不能放过衡儿?”

那人一笑,脉脉低语:“嫂嫂能不能放手?”

(二)

翌日天色微瞑时,陈后悠然转醒。

身在皇家年岁久了,便什么都听过见过了。此刻越是知道外头是天翻地覆的热闹,越是犯懒倦怠不愿起身去瞧。

陈后自然明白,于齐王而言,与她一夜春宵纵然可值千金,可他所想要从陈后这里攫取的,却远远不止这些。

昨夜的美人能为他不着寸缕,软语温存,今日的皇后才能甘愿蛰伏于新天子的脚下,俯首称臣。

她一跪,陈氏亦跪。

陈氏一跪,追随先帝的旧臣们亦跪。

天下亦跪!

陈后自然不止一次想过,有朝一日,高栋长梁、堂阔宇深的金銮殿中央,她将要跪的是她的衡儿,那个在她膝下养大的孩子。她是他的母后,是只大他六岁的母后,是教会他典籍文法、人情世事的母后。也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正在何处奔波或是歇脚,只盼他能快些回宫,让她好好瞧一瞧。

只盼他平安。

幔帐之内一股欢爱后的腥膻味,引得她一阵作呕,只得缓缓撑起昏沉瘫软的身,一垂眼,便见胸前道道红痕,凝在羊脂一般的肌肤之上,尤为显眼。陈后不愿回想,更不愿细瞧,随意拿绒被一裹,起身吩咐宫人新置衣裙,熏香沐浴。

鎏金铜炉里点的是龙涎香,极品的成色,琥珀天香与花木果香交融,还是先帝尚在时赐予她的生辰贺礼。陈后将整个身子在沉在汤池底,脸也埋在水面之下。身上的污秽是洗也洗不净了,她的衡儿会因此嫌恶她吗?信是在前日飞鸽传出的,“君沉疴,盼速归”,她亲手写就的簪花小楷,衡儿自然会认得他的字迹。算起来他也快到了。

宫人们自然知道昨夜伦常大乱的情形,晨起后都格外沉默起来,躬身在侧,谨慎伺候。陈后从池中起身,宫人们忙上前去,为她略略搭上纻丝薄缎裁成的褙子,云凤纹玉簪低低绾了一个髻在颈后,雪肤生光,恍若飞仙。

外廊海棠初开,一派春景中走入一及笄之年的女子,手捧一盏银耳莲子羹,茜红曲裾深衣,高高挽了回心髻,长发飘在肩畔,疾步迎进殿内,继而径直越过宫人,走向陈后的梳妆台侧,两膝微曲,颔首低眉,却没拢住一双俏目中的锋利神色:“姨母万安。”

陈后侧目望上一眼,手里捻着钗环,不予理会。

此女子名唤金瓶儿,乳名滟滟,是陈家二小姐与鸿胪寺少卿金瀚之女。金瀚此人白衣出身,才学不俗,仕途则倚陈家之势,与夫人得一位貌美的女儿后,便由陈家做主送入皇宫,自小与齐衡一同养在陈后膝下。其中意思虽未言明,宫中人人自然都明白,这位金家小姐必定是来日的太子妃。

金瓶儿将莲子羹奉上,顺势起身,依然低眉问道:“请教娘娘,今日应当如何妆扮?”陈后搅着碗盏中清淡的汤汁,银匙一顿,斜睨过她一眼。好一个敢言语的小丫头!旁人寂寂不言,她倒是抢着来触这个霉头!什么请教,什么妆扮,这话无非是要试探她今日该穿丧服还是华服。

陈后收敛目光,回问道:“他的意思呢?”

“齐王殿下一向喜欢娘娘穿红色。”金瓶儿仍旧眉眼低垂,不动声色,话里却是夹枪带棍的。陈后听罢这才想起前年皇帝四十整寿,齐王携家眷觐见朝贺,家宴上赞道皇后那身新制的金红织锦花缎凤袍,母仪天下,风采非常。

陈后不悦,将碗盏轻轻砸在台上,取过她手中的帕子拭过唇角,又忿忿地塞将回去:“你记得倒清楚。”

金瓶儿仍不理会,转而从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另一碗盛棕褐色汤药的木盏,屈身奉上:“姨母,该喝药了。”

陈后听罢,胸中的文火霎时转盛,将捏在手中的步摇狠掷在地上,金瓶儿依旧面不改色随一众宫人伏地跪拜,木盏中微烫的汤药生出波澜,清苦气味漫溢——这种气味她太过熟悉。从她嫁来皇室的那一天起,这药就没有断过。

私密之事,一向由金瓶儿亲手煎熬服侍,不过日子一长起来,正阳宫中人人看得明白,亦不再刻意避讳。

然而近些年来,帝后年纪皆渐长,子嗣之事上并不过多指望。且太医言明,此药常年服用,已伤及女子根本,无须事后再多此一举,陈后早已渐渐不喝了。

她怎会不明白金瓶儿此举的用意?无非是想当众戳穿她昨夜与齐王的龌龊事,为齐衡讨还一些无关紧要的公道罢了。

想到这一处,陈后才不禁莞尔。一则是笑这闺阁之中的小女娘,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,没什么段位可言。二则是笑多年以来,正阳宫内青梅竹马的这出戏,她家的小侄女演得可谓是尽心,对于齐衡已然情根深种,却始终不见齐衡对她有什么格外的关怀,不过是碍于陈后的脸面,和气相处罢了。

好生教人可怜!

陈后端起木盏,将药汤一饮而尽。

“既然陛下喜欢,就换那件织锦凤袍吧。”

(三)

承先帝遗诏之志,仰勤王平乱之功。外有齐兵围城,内有宗族拥戴。萧帝于金銮殿上,振臂一呼,四海称臣。

陈后今日的发髻梳成高高的望月式,玉面淡拂,洵美且异,安顺立于萧帝身侧,未曾多发一言。

萧帝透过冕旒前缀下的玉珠侧目望向她,不禁叹道倾城倾国。那件金红凤袍是旧物,穿在她身上却毫不见逊色。更要紧的是,物是旧物,人是新人。不等百官退去,萧帝暗步挪进,以纁裳宽大袖袍遮掩,覆上陈后的手掌。陈后此时才缓过神来,一脸错愕,众目睽睽之下欲挣而不敢,只好佯装笑意盈盈,侧耳听他低声道:“皇嫂今日,神采斐然。”

可真是高明的荤话!陈后不敢作愠色,眼见到殿门缓缓落锁,脸上笑意端凝,反掌握上萧帝:“该叫皇后。”

暮色四合,宫舍掌灯,正阳宫内悄然无声。陈后倚在金丝软木的凭几旁,细听宫人回禀今日宫中琐事。除掖庭局内搜出两名侍监偷盗珠宝之外,竟再无一处生乱。

齐王,皇帝。只这一步之遥的算计,不知他究竟谋划过多久。宫闱生变,恐是市井小民都看得出其中蹊跷,而今日在朝堂之上竟无一逆悖之语,倒令陈后叹服。

陈后遣散宫人,蜷在案旁,阖眼静坐至深夜,眼前竟恍惚见到先帝,那个与她絮语缠绵的枕边人,那个眼睁睁见妻子几次见红落胎的父亲,那个病榻上苟延残喘的君王。陈后自知于他有愧,而如今斯人已逝,她此刻便只好庆幸生在将门,自小不信鬼神。

夜半忽闻一声风过,陈后抬眼便见一道素白恍然立于绨素屏风后,一时喜不自胜,又见那人款步上前,深目削颊,气概飞扬,犹如霁月清风——“衡儿!”

真的是她的衡儿!

陈后什么也顾不得,忙扑上去。她哪里想过,三年前一别,再见即是今夜。陈后喜得垂泪,抚上他的双臂: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会来的。”

眼前这少年郎,脸上瘦了些,身上却壮实了些,果然是在沙场上银袍长枪历练过的。自他去后,前些年还有信笺寄回宫来,往后便音讯全无,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
齐衡脸色却不甚好看,横眉立目,跪地稽首,一开口便不再是当年的稚声稚气,平添几分嘶哑的冷调:“儿臣此番回宫,是为父皇奔丧,亦是为母后贺喜。”

陈后不是没料到他这副模样,可切切实一见,却不免涌出悲戚。她退却两步,敛声屏气:“别这样对我说话…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!”谁要怨她见异思迁二三其德都可以,唯独齐衡不行——这些年,她为他做的,实在太多了。

堂上起凉风,向后拂起陈后的裙袂,烛火摇曳,齐衡抬起一双清亮明眸,直直望向她:“母后难道没有什么话,想要对儿臣说吗?”她恨恨合上眼,明知必然搪塞他不过,却不愿深谈:“你想听些什么?”

“父皇的病,实在蹊跷。”

陈后恻然,眉间一蹙,转步远兜:“这些时日,南乡水患,北疆兵乱,朝堂上的情势更是凶险,你父皇连日宵衣旰食,受不住劳累…”她这话说得心虚,自然也被驳得彻底——

“父皇正值盛年,怎会受不住劳累!”

“衡儿!”她喊住他,双手战栗地抚上他的肩,却实在不愿再多看他那双炽热的眸子。她自然明白,这四方宫墙之内,最要不得的,便是齐衡这一腔热血:“逝者已逝、不能复生…”

她多么希望这少年就此停住,不再闻问——那人终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。若以血缘来论,他与萧睿鉴都可以算作齐衡的叔父。什么养育之恩,什么亲疏远近,这有何分别?既然没有给他生,又凭什么令他死!陈后想得明白这番道理,却不敢轻易说与齐衡听。她是最知道这个亲手养大孩子的性情的,一腔赤胆,无尘无垢,当真想让他罔顾萧睿鉴弑父篡权之实,对他俯首帖耳,陈后自知没有这个本事。

“母后心里,可还念及父皇吗?”

这不知险恶的傻孩子呀!陈后望过烛焰飘摇,忽而泫然落下泪来,她该如何对他开口,她不止是这正阳宫的主人,天下臣民的皇后,也是个要爱的女子。陈后将那少年拥如入怀里,深嗅他发间的白草香,喟然长叹道:“我心里放着你,再容不下别人。”

齐衡肩上一震,僵僵挣脱:“母后慎言。”

可她不是他的母后。至少从齐衡冠礼前的那一晚之后,她就不再是了。

陈后一早就发觉过齐衡有过几回子窥父事,亦听得宫人禀他有过几回的梦遗。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。深宫之中,是人人都寂寞的,况且还是像齐衡这样从小被忠孝礼仪之说困死的人。先帝疼惜他,滟滟爱慕他,可唯有陈后才懂他。

齐衡冠礼前夜,风寒体热,陈后本已换了寝衣,一时惦念,放心不下,便着宫人取来一条羽绉面狐狸皮大氅松松披就,往偏殿来探病。夜半清透,露华霜浓,齐衡缓缓睁开一对熬红的眼,长睫如扇,清癯俊美,一见床前坐的是她,眉宇间霎时多上几分戾气,淡金的火光跃动在帐上,陈后的侧颊柔腴流丽,影影绰绰,好山好水、错落有致,正落入齐衡眼底。

他倏地抬手拉她入帐,一夜地覆天翻。

至于事后他如何闭口不言,如何畏缩脱逃,如何驻扎于北疆军中一去不返,陈后半点都不怨。她知道她的衡儿不是怕,只是恨,恨他自己行差踏错,违逆人伦,恨他自己辜负了先帝的抚育教养之恩。却不知她却要深谢那个初长成的少年,给了她赖以为生的希望。

“再唤我一声雪儿,让我听听罢。”

(四)

春日落雨,浮天潋滟,甘霖如酥油,将人心也浇得绵软发腻,再狠戾之人也能变得更宽宥些似的。檐下瓦楞雕兽之下连缀成泠泠珠玉,正阳宫主殿内一跪一坐。

今日晨起,侧殿宫人来报,昨日齐衡实则午时已归,回宫后却没有立时来拜见陈后。陈后轻轻呼出一口气,尚在闭目养神,嫣红蔻丹轻轻揉着太阳穴,万事不过心般地懒懒问道,“他都见过什么人”,宫人回道,“自然是瓶儿姑娘。二人在暗室内叙话,将近半个时辰”,陈后再问,“都说了些什么话”,宫人再缓缓道,“殿下对先帝崩逝心有疑惑”,陈后颇有兴味地勾勾唇角,“那么她是如何为衡儿解惑的”,宫人亦随之一笑,“瓶儿姑娘自然是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,却不顾殿下究竟爱不爱听。旁的倒是真真假假,只是反复地提及,您又被陛下册立为新后了。”

雨势转疾,榻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。

庭下潮气湿寒,那身段窈窕的小女娘哪里受得住,歪歪扭扭跪着,细看果然是个如雕如琢的小美人。陈后与她拿过半晌规矩,终归是幽幽开口问道:“你可知道,本宫为何将你选进宫来服侍衡儿?”

金瓶儿跪得双膝酸软,只想快些结束这没来由的刁难,忙规规矩矩稽首道:“亲上加亲,这是姨母的一番好意。”

“亲上加亲?”陈后嗤笑一声,半是轻蔑,半是鄙薄,手里捻起一块蜜渍梅子,“郡主难道从未与你说过…宗族里所有待嫁女子之中,唯你的眉眼处,与本宫有几分相似。”

这话似是一把短刃直戳进金瓶儿胸口,她登时无话。这话岂止她母亲口中说过,先帝口中亦说过,怕是正阳宫中人人的口中都说过。就连齐衡,也不止一次将她错认过。这些年来,她时时伺候在陈后身侧,见过她风流缠绵身,亦见过她七窍玲珑心,心中竟也渐渐生出一种确信,这就是她将要长成的模样——可她偏偏不甘就要长成这个模样!纵使她在陈后面前人微言轻,不过一颗棋子,可她凭什么生来就要长成另一个人的模样!

金瓶儿自然能懂陈后此刻向她挑明的意思——既能选你,也能弃你。不只是她金瓶儿,还有金氏一门的生死荣辱,在陈后看来,贱如蝼蚁。此刻外间忽有宫人来报,陛下传召。陈后似乎也倦于与她周旋,便兴致有缺地起身走近,脚步一顿,忽拿食指挑起金瓶儿的下巴,她眼睑低垂,陈后的双眸灼灼贴上去:“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。好自为之。”

“恭送皇后。”殿内一时静默,金瓶儿缓缓直起身,双目赫然缠上面前那张龙座。

朝议刚过,金銮殿内一片污浊气息。萧帝双手背负,赫然立于龙案之后,见陈后到了,赶忙殷勤上前迎来。

萧帝对她究竟如何,她心里是最明白不过的。他所给她的是全天下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华耀荣光,且给的姿态得并不倨傲,甚至没施上半点君王威权,让人觉得这些不过是陈后信手拈来———她很清楚如今朝野上下对她作何论调——众人对萧帝不轨之事的敢怒不敢言,总须一个得以宣泄的出口。不错,自古祸水红颜,哪个不是千人唾万人嫌,一面让她来背这个骂名,一面又将她拿捏在鼓掌之中尽情消遣。

这便是如今普天之下的新君!

而此刻这位新君,两手已搭上陈后的纻丝束胸,向下攀扯。殿内四角尚有宫人躬身值守,陈后又惊又羞,忙以宽大袖口为遮,佯作娇笑道:“陛下…今日…是先皇头七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抬头对上他一双令人寒噤的鹰眼,陈后便知今日这一遭躲也躲不得。

那人一面答对一面揽过盈盈一握的腰肢,陈后一时未及反应,承不上力,斜偎着栽入他怀里,萧帝见状阴鸷一笑反问道,“皇后这是何意”,不及她答,他已上挑口唇,下撩衣袍,大有一番合围之势。陈后自顾不暇,被他搅扰得微微露出一些哀婉的莺啭声,“陛下…不好于大殿之上白日宣淫……请今夜,今夜再往臣妾宫里来罢…唔……”

“若朕偏要白日宣淫呢?”束胸已足足低了两寸,沟壑隐现,挑逗人的窥探欲。陈后被搅扰得方寸大乱,双眼渐渐蒙眬起来,裙下已是一派云雨,散乱的内裙勉强裹得住那对酥白,二人顺势侧卧倒在龙纹屏风后——

“臣妾悉听尊便。”

他贪上那一截粉颈,肆意咬啮,像是偏要留个痕好昭告天下似的。蚌肉湿软,花径通幽,碍于衣裙为遮,二人皆不视不见,只凭手上知觉,却有些上下求索的快活,活似一对交颈鸳鸯。萧帝抚上她的胯骨,如抚刀背。鞘内空空,且等他那一支雄起的肉刃,单刀直入。

雨声潺潺,腻进些许旖旎之语。衣裙剥去大半,露出湿漉漉的美人肩,一对菱角似的双肩抽颤不止,钗垂鬓散。

什么江山美人,得此美人,何谈江山!

身下的美人羞云怯雨,一向强耐性子不肯出声,更令萧帝兴致勃发,正欲大展鸿图之时,外间沉重的殿门忽缓缓而开——“儿臣叩见母后。”陈后闻声大惊,继而一顿又道,“拜见叔父。”

中间只隔一道十二扇雕镂屏风。

陈后不禁恨得切齿。

“出去!”她极力欲控住喉咙里的娇喘,对屏风外的那人喊道,“出去!”萧帝霎时被人搅了兴致,便死死在身侧钳住陈后的手腕,决心发起狠来,半点不愿迁就。她让那人恣意顶弄得难受,又让廉耻心折磨得无地自容,颊上两抹透红胭脂色,泫然欲泣。

“儿臣适才从北地军中赶回,听闻母后身染微恙…特来问安。”磕磕巴巴,要装也装不成个样子。大殿朝南,此刻孱弱的雨光正映落在屏风之上,陈后不知齐衡是一面眼见到何等情形,一面说出这些话,“母后难道…不肯出来相见吗?”

“你且先回宫去…晚些时候、本宫自…自会传召……”

玉杵直捣,蜜津四溅。呜咽倏忽盖过雨声。

“母后!”

一番疾风骤雨后,缓缓抽将而出。

萧帝似是气极,脸色一沉,全然不理会陈后扯着袖口哀声恳求,只胡乱一整下摆衣衫,拂袖而出。陈后长舒出一口气,泄劲瘫软在地上——此时她才见到,这登徒子将她糟践得一片狼藉、面目全非,自个儿却是好端端的。齐衡瞪着一双怒目直起身,厉声道:“衡儿拜见叔父。”

叔父?不知利害!

萧帝垂眼望了他许久,接着便倏忽一掌将他扇倒在地。齐衡只愣了半刻,便又倔着性子从地上爬起,跪在原地。

“皇后三番命你离去,你却不遵。你刚从北地回宫,对皇城诸事尚不熟稔,朕可以不与你计较。可对你母后,你实是忤逆亲上,目无尊长。朕要罚你,你认不认?”

“陛下!”陈后什么也顾不得,失声唤道。

齐衡匀一匀气,语调沉落:“儿臣、认罚。”

陈后胸口如绞,潸然落下两行清泪。

雨落轻轻重重轻轻,敲在鳞鳞千瓣的瓦檐上。陈后是由软辇载回宫的,而齐衡,是由几名内监挟走的。

黄昏时分宫人前来向陈后回报,齐衡受过二十杖后,不许任何亲卫上前搀扶,独身一人踱回侧殿。而金瓶儿于暗室为齐衡疗伤时,二人,似是,有一番云雨缠绵。宫人道,其余听得不大真切,只是瓶儿姑娘口中反复叫嚷着一句。

“我不是她!”

(五)

凡新帝登基,必裁撤旧人,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。萧帝登基大典后一月余,圣旨颁布。鸿胪寺少卿金瀚在列。

“金瀚出言不逊,悖逆主上,赐黥刑,流放三千里,抄没家产,这是皇上的意思;没有累及你与郡主,没有牵连陈家,这是本宫的面子。”陈后取过兽纹案几上的一把如意,口吻刻意轻慢,睨过跪在庭下的金瓶儿一眼,“陛下应天从命,登临大宝,江山坐得稳稳的。而你父亲却在朝堂上大放厥词,言称皇上并非天命所归。这不仅是大不敬之罪,更是黑白颠倒,是非不分!”

金瓶儿自然不忿,暗自腹诽道“究竟是谁颠倒黑白,是谁不分是非”,却像是被陈后一眼看穿似的。

“你不必刻意摆这副苦相给本宫看,也不必觉得委屈。向来天下的是非黑白,都要由金銮殿上的那个人来定夺…除非……”陈后双瞳一转,金瓶儿暗暗抬起眼,却正撞上陈后那双骇人的凤目,立时缩了回去。除非,除非什么呢?金瓶儿暗暗等着后文,上头却默然无声起来。似山水画上的一处留白,其中蕴藉便让有慧根之人自行揣度去吧。

除非什么?除非她父亲所言“并非天命”是句句属实。除非坐在金銮殿上的人,不再是那个暴戾恣睢的篡位者!

陈后手里把玩着那柄祥云型玉如意,铜炉漫出游丝般的香雾,更衬得座上人靡颜腻理,袅袅婷婷。金瓶儿不时在静默里觑上她一眼,竟幻觉已从陈后口中说出过那些话,再一缓神,才知是虚妄。

罢了,图个痛快:“姨母想要我为您做些什么?”

陈后乌亮的瞳仁定下来,“本宫还记得…先帝在衡儿幼时曾选过一位师傅到上阳宫授你二人习武。彼时你最擅短剑,与衡儿贴身格斗,也是能过上几招的……”陈后微微一顿,放下那柄如意,“终归是一门技艺,可别荒废了才好。”

话已露骨到这个份儿上,金瓶儿自然听得明白,一时深觉陈后疯得可以,不加掩饰地笑道:“姨母未必也太高看我了罢。”

“本宫与你说个玩笑罢了。”陈后话锋一转,“可金少卿如今人已在刑部大牢…你倒是个有心人,此刻尚在本宫身旁听笑解闷儿。不知这玩笑你父亲消不消受得起?”

前日不过午时,内宫向各府传来旨意,六月初八戌时三刻萧帝将于金銮殿大宴群臣。

金瓶儿直起身,一对秋水无尘杏子眼。陈后那一刻望向她的目光里才有几许赞扬之色。她自然清楚,金少卿对他女儿,生而不养,并无恩情,哪里会值得金瓶儿舍命相救?

只是这金瀚一旦入狱,金瓶儿便成了一世抬不起头的罪臣之女,莫说太子妃,便是嫁一个正经人家也再无指望。身上有陈家血脉的女儿,向来不甘做池中之物,任人宰割。定要奋力一跃,为自己搏一个将来!

宴无丝竹,席上阒寂,眉眼却来往得热切。

萧帝陈后上座,金瓶儿与一众宫人伺候在旁。

跪拜,稽首,请福,落座。陈后轻抬睫羽,似是连日忧思疲倦,眼睑之下竟蒙上一层淡淡的骸青,双瞳更如一对苍玉,望向齐衡一身墨色深衣,长身玉立,风雅透骨,颇有入局者藏锋之势。她似是得以一睹北地营中少年将军的风采。

昨夜红烛昏罗帐,熏炉内被添上足足份量的安神香,她且喝过两盏浓酽茶汤提神,待到萧帝熟睡之后,下榻披衣入庭,那小少年正默然立于梧桐老树之下。

时入薄夏,蝉声鸣鸣。两人,四手,交叠紧握,泪眼相望。齐衡拥她入怀,抚上她如瀑的乌发,由她伏在肩头低声啜泣,“母后莫怕。无论生死,你我共担。”

皇都重重阴云,灯火飘飖回旋。案上那杯桂花酪浆已放过许久,入口腥苦微凉,顺口唇流入心肺。

金瓶儿揣着心事,立于陈后身旁,始终颔首垂眼。今日特意换上一件短襦。独独一次望向齐衡,却见他眉间紧蹙,也正望向自己,似乎有话要说,可还不等她瞧个明白,便由陈后高声唤去,为萧帝斟一杯酒。

时候到了。

袖中短剑刃上被涂过足足的淬毒,一旦伤人肌理,半刻之内,必死无疑。届时新帝于大宴之上遇刺,陈后便会将他私改遗诏、弑君篡位之事昭告天下——金瓶儿剑刺得利落,如灵蛇出洞。而萧帝却如先知一般,反手便一把拿住了那小女娘的腕子,使力翻掌,方寸之间的对弈,金瓶儿自然不敌,尚不等短剑落地,萧帝身后亲卫的长矛已然架上金瓶儿侧颈。

众臣哗然。

“颍、青、梁、禹四州,水患泛滥,农田尽毁,此时州府的万民书已递到陈老侯爷手中,明日由他向百官陈情。”

——宴酢微醺,众人却被金瓶儿之举惊得杯弓蛇影,萧帝却安坐于庭上,命内侍监颁下一道旨意。

“陈侯恪勤正肃,宣德明恩,以安社稷,朕甚嘉之。擢升为正一品太保,以齐地益封三千户。”

陈侯面色坦然,起身谢恩。

陈后这时才想起当年入宫前夜父亲嘱咐她的话:“便是至亲,亦不可轻信。”

“有此虎符,北地三军皆听儿臣号令,三军统领李勉忠厚刚直,治军有道,日后可委以重任。”

——兵部前日呈上北地军报,入夏气候燥热,李勉于演武场操练队列时旧疾复发,不治身亡,现三军统帅由副官林炜暂代。“李将军多年驻扎边漠苦寒之地,守土攘外,战功赫赫,演武场如同战场,李将军为国捐躯。衡儿…李勉家中唯有妻儿老母,既然从前他是你的副官,身后事便交由你代为料理吧!”

齐衡并不答对,似全无气息的一尊雕像。

那么这些时日李勉与他来往的书信……

“至于她嘛…”金瓶儿已彻底失了神魂,瘫坐在地。

齐衡缓缓阖眼,忆起今夜入金銮殿前陈后的贴身宫人将他拉至廊下无人处,垂身低声道,“皇后娘娘命我转告您…来日方长,可徐徐图之。”齐衡惊愕,却也明白事已败露。

“那么滟滟…”

宫人垂眸:“殿下!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。”

齐衡大惊失色。他的雪儿,温情缱绻的雪儿,居然暗地里打的是这个主意!——“至于她嘛,皇后仁慈,念在此女多年随侍的恩情,向朕讨过一份恩赏。她既生性歹毒,不念皇恩,便随她父亲去吧。”萧帝将那把短剑掷于金瓶儿前,双目窒人。

萧帝举起适才金瓶儿为他斟的那杯酒,侧身问道:“皇后意下如何。”金瓶儿泪眼婆娑,伏于阶上,哀哀切切望向陈后,明知道无可寄托,口中仍轻轻唤着“姨母”——座上人朱红薄唇一动:“陛下处置罢。”

堂上新烛正盛,火舌如沸,一如美人煎心衔泪。

“朕乏了。众卿各自散去罢。”

百官起身跪拜,声如洪钟:“恭送陛下。”

殿上残宴,独留一抹惹眼的孤红,形销骨立。齐衡转头望向她,如望向一汪无渊深潭。坠落亦是翱翔。

夜阑人静,欲笑先颦,最是断肠。

-END-

诉衷情

杨立仁x陈佳影x林楠笙x杨雪柠

《人间正道》x《和平饭店》x《叛逆者》x《圣天门口》

(一)

民国三十年二月中旬。

从十六铺码头入沪,一路南下进入法租界。陈佳影掀开褶布的遮光帘从车窗望出去,黄昏的天淹润寥廓,街衢淤结成一片奴颜媚骨的金灰,破败的里弄依稀可见青黯的流弹痕。

这时又听得林楠笙在一旁喃喃道,繁华不假,可惜缺点情致。陈佳影默然,知道他又在想念那个法桐满街的南京城。

四年前暮秋时节,陈林二人身在南京洪公祠,只是听闻山海关外的枪口骤然一转,对准了上海滩的吴淞口。可是直至亲临,陈佳影才知道,原来这场战火已经烧到了如此隐秘的城市腹地。此刻再去看法租界内纸醉金迷、笙歌鼎沸之景,才像是要拚命掩藏金玉之下的败絮、烽火连三月的隐殇。正值冬春交叠,万物复苏,引得砖瓦缝里陈尸的腐臭味渐渐破土。

这里是巨大的乐游场,也是巨大的坟。

新上海政府向南铁调查部发申调函时,正值年节,或许是自知理亏,于是承诺“会给陈小姐和她的助手小林最好的住行条件”。也不算信口开河,住行而已。倘若信不过生人,具体的生活需求只好自给自足。陈佳影将两碗素面煮好的时候,林楠笙正站在窗前读这几日落下的申报,《宋子文对美记者之谈话:抗建期中国共一致对外惟蒋氏能领导全国作战》——无非还是在皖南老蒋挑衅新四军、回过头又恶人先告状那档子事。林楠笙不禁暗叹一声里外一团糟,嗤笑一声,合上报纸。

虽说两人均为军校出身,对饮食并不讲究。且新家冷清,什么物件都没添置,吃口热乎都是浓郁的烟火气。可这臭小子居然还扫眉耷拉眼地一戳一挑不下嘴,似乎有什么心事。

陈佳影睨过他两眼,径直一抬手,从他眼前倏地将面碗挪出来,故意嗔道:“不动手就别挑三拣四!”林楠笙这才缓过神,嘴上赔笑,手上将面挪回:“我哪儿敢挑拣师姐呀!”

这声师姐喊得尤其滑头,嘴上抹蜜。三七年南京沦陷前夕,陈佳影曾在军统高层的秘密安排下化名乔装,受邀前往林所在的洪公祠特训班、担任过一段时间的特级教员,名为授课,实则选人,挑选一个将要长期配合她潜伏工作的助手。因当期学生多为黄埔系,以林楠笙为例,便是黄埔十二期通讯科毕业,便厚着脸皮、随大家一起喊陈佳影一声师姐。

陈佳影是谁?

“此人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六期的女学员翘楚,也是黄埔迄今唯一的一批女学员,智商超群,专业精湛,却因十四年前武汉南京两股势力合流引发的政局震动,被迫提前毕业,后前往日本留学。这十几年间长期供职于南铁调查部,是一课新佑课长手下的爱将。据传陈在东北任职期间,结识了她现在的丈夫,姓王,是个商人,不过鲜少有人见过。”

秘书念毕,合上档案,暗暗抬眼扫过坐在桌前的藤田,此刻目色深沉,正嘬起嘴徐徐地吹瓷杯中的热水。趁这个沉默的空档,秘书思忖半刻,不吐不快:“不过、课长为什么要让属下去调查她呢?”

藤田不予理睬,像是不愿被这种白痴问题扰乱思路,秘书却心腹状地上前一步辩解道:“属下听说,南铁调查部,每年都会对高级别的机要人员进行严苛的政治审查,这个陈佳影…”微微一顿,“应该不会有问题吧。”

藤田缓缓放下瓷杯,清咳两声,“没有问题…”,他的口吻沉敛,像是自言自语、自顾自地浇筑一座诡谲阴森的城府,“所谓没有问题,只不过是因为放眼整个东亚,行为痕迹分析专家,没有任何人的能力可出其右罢了。”

秘书登时屏住气,开口再问:“可既然对她的身份存疑,课长为什么还要申请调她来上海?”藤田冷冷瞪他一眼,秘书立刻知趣地缩头噤声。身在特高课,伴君如伴虎的这些年,他自然明白,不该他知道的事情,他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。

“因为帝国还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”,秘书才预备着闭嘴走人,藤田忽然又开了口,眼眯缝着望向前方一个虚无的焦点,“只是不知道这位陈小姐懂不懂得领情。”

林楠笙那碗面叫他吃得干净,倒是陈佳影剩下了大半。林也丝毫不嫌弃,抬手端过碗来连汤和面一起倒给自己,吃得盆干碗净,主动起身收拾餐具。陈仍旧坐在餐桌前,拣起一旁的申报打量几眼,就随口与林楠笙指摘道,此报立场偏颇!

林一面收拾洗碗,一面不忘参与谴责:“我只听说日本人最近对上海的一些报纸,要么资金控股、要么组织收购,培植发声的喉舌,却不知道老蒋是怎么横插进来一脚,居然也操纵得动这些笔杆子。扯什么新四军解散、属军纪问题而非政治问题,真难为他们想的出来!”

陈佳影无奈一笑,舒展地靠向椅背:“日本呐、哪怕离中国再近,也远远比不上重庆懂得国人心!”

林将擦布一甩,在她对面坐下来,眉头拧成一团。

“一团糟!哪里都一团糟!自己人永远在打自己人!”

陈佳影转过眼珠,默默瞧着眼前这个青年,还是从前那副模样,不管什么时候谈起这类话题,必定义愤填膺。他说的永远的确不错,权力自然永远炙手可热,可是青年的一腔热血,也同样永远滚烫难凉。这或许就是四年前、陈佳影在南京一眼选中他的原因,更是在两年前陈将他介绍到延安的原因。

这些年,林楠笙以陈佳影助手的身份随陈辗转多地,表面仍听从南铁调查部的工作指派,并没露出什么值得指摘的破绽。此番来沪,也是南铁调查部受到上海特务委员会的委托,派专家前来协助展开一场新政府内部赤色分子的肃清运动。

不过自从接到调令起,经由林楠笙多方探听,又兼陈佳影收到新佑课长来信的含糊用词,陈已多半可以推算出,所谓的肃清运动只是幌子,实质不过是一场由日本人授意、周佛海等人发起、针对蒋氏背景官员的政变,旨在政府内部铲除异己,巩固势力。

而到达上海的第二天,特高课便直接大言不惭给陈佳影递上一份调查名单,言必称上面一干人等均有卧底嫌疑。可其中未挑明的意思自然是,即便无罪可查,也要加罪去查。而这份名单之中首当其冲的——新政府财政局副局长,杨立仁。

恐怕办公室中有布有监听,林楠笙苦苦挨到黄昏归家后才有机会油嘴滑舌问他师姐,怎么这一整天常常盯着杨立仁这个名字出神。陈佳影懒理会他这副八卦样儿,只是淡淡对他说,其实这个人呐,你该叫师哥!

这话一出口,林楠笙更是兴致盎然,还装作一本正经地报告说,今天翻看此人的档案,家庭关系一栏,显示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,婚姻状况却是未婚。

“看来我这位师哥是个人物呀!”陈佳影被他学的上海腔调逗得一笑,林楠笙却视作不见,煞有介事地在代办事项里添上一笔,“明天我得找人去好好打听打听。”

“打听什么呀!”陈佳影起身,拉灭水绿色罩子的阅读灯,催他回房睡觉,“想知道的话,不如去亲口问问他。”

(二)

民国三十年三月初。

林楠笙丢了一只手表。

三月六日深夜,陈佳影身上披着风衣侧卧在沙发上,睡得很轻,听到公寓外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便俶然惊醒,一开门竟见林楠笙失重跌入屋内,跌进她的怀里。林的上腹中枪,深色风衣内的衬衫已是一片触目的殷红,由于失血过多、脸色将近苍白,意识混沌。陈佳影赶忙将他搀扶进卧室,预备去取一些简单的医疗工具为他手术,而林楠笙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临近昏厥之前挣扎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是:在闸北火车站,他丢了那只常年佩戴的芝柏表。

手表是瑞士货,桥陀飞轮机芯,如今的世面上很时兴,再购入一只代替并不难。可要紧的是,那只表是陈佳影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,表盘下的齿轮经过改装,靠近手掌的一侧细看有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机括,内部可以放入少量毒药,用以进行暗杀任务或关键时刻的自保。

陈佳影先安抚住他,忍下心疼,一面在林腹部伤处缝合止血,一面在心中暗暗盘算。诚然,比起林楠笙身上的伤,这只不知去向的手表,或许对于他们来说,才真正生死攸关。

三月五日星期天凌晨,军统上海站的电台忽然收到紧急任务,称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代表将于次日晚乘火车抵沪,要求派遣特别行动小组实施暗杀计划。由于时间紧迫,上海站下属的几个行动队,又因近期特高课七十六号的剿杀活动筋骨大伤,只好向陈林二人发出了请求支援的信号。

林楠笙虽是军校通讯兵出身,可一向情报学成绩好于军事成绩,且随陈工作以来,行文不行武。自从林应下这桩任务,陈佳影的左眼睑就跳个不停,不停骂他逞强。可林楠笙一点不在乎,当晚在师姐面前一口做三十个俯卧撑,叫她放心,弄得陈哭笑不得。

临时凑出来的四人行动小组,六日黄昏时分才在杨家浦一间裁缝店正式会面,只能由队长稍作一番推演布置便即刻出发。四人两两分组,在北站站台外的密林当中设伏,一组射击、一组掩护。八点一刻,车次到达时间与情报中所说的竟异常吻合,林楠笙此时已觉察出不对,可碍于路上并没来得及沟通取消行动的暗号,只好硬着头皮按下心中的疑窦,照原计划开枪射击。

嘭!一枪直入军官制服左胸,那人顷刻倒地。

可这一枪过后,行列中并没有想象的慌乱,随即两队潜伏在候车室内的日本兵倾巢而出,警铃警报紧随其后,响彻整个空荡荡的车站。

是个圈套!

左前后三面机枪包围扫射,林楠笙还算反应迅速,拉起身旁的小兄弟趁乱藏入车厢内,暂时躲过一劫。可尚不过半刻,车厢之外交火声骤起,似乎是另一小队的两名特工误以为他二人未能逃脱,被迫开枪支援,反而暴露出了行踪。

此时或许保全其中未暴露的一方为上策,可林楠笙怎么忍心丢下队友逃命,他心里一念闪过陈佳影,假如他今晚真的交代在这里,日后她一个人只身在上海——唉。

与身旁的小兄弟交代两句后,林还是心下一横,独自离开车厢,一路逃窜至站台外为另一组吸引火力,争取逃脱的时机。而后两队人马追缉至公共租界东区转为遭遇战,里弄之内地域逼仄,一派料峭春寒,林楠笙一众人遭遇前后夹击,实力不敌,林与两名特工均中弹受伤,而弹药已经耗尽,无奈之下只好弃枪,利用巷内复杂地形,引敌上前,贴身肉搏,最后虽然侥幸逃脱,但寻路归家时,林楠笙却惊觉手腕上不知何时少了些东西。

军统上海站行动处已遭渗透,甚至掌握他们秘密通讯的电台频率,除了出现叛徒之外,似乎没有第二种可能。这可实在是个糟透的消息!

家里的无菌条件太简陋,林楠笙的伤口很快出现感染,引发高热,陈佳影在卧房里陪他一整夜,为了醒瞌睡,随便捧了本青年杂志来读,静默无话。直到天色翻出鱼肚白,床上那个青年口中忽然传出喃喃的梦呓——“师姐,师姐…有我,别怕…”

次日陈佳影以出外勤调查为由,向局里为他们两人告了假。陈当然知道,这个节骨眼上请假,必然会引起怀疑。无奈之举罢了。只能趁傍晚时分林楠笙状态还好时,让陈佳影搀扶出去,到热闹的商圈店铺转了转,以备日后盘查二人今日的去向。临出门前,陈佳影对着林惨白的脸蛋撇撇嘴,打扮小女儿似的、往他的颧骨上面涂了两笔胭脂。

二人并肩走进密匝拥挤的人潮,软风清淡,正是个澹远的春。林楠笙脚步虚浮,只好紧紧偎住陈的臂弯。林是一套剪裁上乘的灰色薄呢子西装,陈则是堇紫色的暗格风衣,一说姐弟,一说恋人,都不为过。不过说是什么都好、有个难得清闲的假期空档,怎么过都是好的!

林楠笙给陈在首饰店挑选了一条丁香色的丝巾,临时充当后天陈佳影的生日礼物——

是啊!一年下来只有这么两个生日,只有这么两个可以互赠礼物的由头。原本林瞧上的是一条珍珠吊坠项链,可一个默默对视后,难免想起那只流落在闸北的手表,于是立刻转战。生日按照西洋的传统过,奶油蛋糕上点上蜡烛,林楠笙催陈赶紧许愿。

“还是算了。”陈将双手举到胸口,思忖半刻,笑着摇摇头。她说她这么小的一个生日,实在盛不下她心里那么大的愿望,“你快点好起来吧!这就是我今年的愿望。”

烛火把她清丽的侧脸半融化开,林楠笙望向她,“师姐放心吧!绝不影响工作…嗳呦…”好端端的,非要挺直个腰板给陈佳影看,又叫他捂着伤口吃痛。脸上却笑嘻嘻的。

将近一周过去,七十六号依然对六日晚火车站刺杀事件高度警惕。他们二人头顶明晃晃悬着一把铡刀,而那只手表则成了机关的引线,弦一断、刀则落。正当他们开始为没有东窗事发感到庆幸时,一个暂时被陈佳影搁置在旁的人,因为一张递过来的宴请帖,重新出现在二人的视野当中。

杨立仁是谁?

“他是五期骑兵科的佼佼者,当时黄埔的风云人物。”陈佳影坐在那封手写的邀请函前,一面剥橘子一面沉思,“我也只在当时学期初的集训演习当中与他有过交道。后来听说老杨毕业之后就报名上前线,一路随军从华北打到华南,立过战功,也受过重伤。”

陈佳影原本也想,这样一个战场上的风流人物,会选择甘心蛰伏于新政府汉奸走狗门下,的确不是一桩值得信任的叛投。日本人有意拔除这颗隐患,情理之中。然而却在这些日子的暗中调查当中发现,杨立仁目前所居的财政局副局长的职位,虽是个闲差,油水却足,他本人更是在上海的华人商会当中广结善缘,威望颇高。

重中之重,是沪上官员们一桩公开的秘密。杨立仁近几年来,始终在为伪政府的高级官员经营一条闸北码头的运输线,倚仗出关免检的特权,走私诸如烟酒药品鸦片一类紧俏货,又兼此人极具商人头脑,连年让大家伙赚得盆满钵满,日本军方碍于情面,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“挡人财路、犹如杀人父母。”林楠笙无奈一哂,眼色木然而深远,“日本人能放得过他才怪。”

陈佳影倒没腾出空儿来品咂他的话,只是捻起桌上的邀请函重新看上两遍,笔锋遒劲,落款端正,纸张上有股好闻的沉水香气味。像她记忆里的那个年轻人。

(三)

民国十六年暮春,黄埔军校计划招收女学员的消息一经传出,在广州文化界引发一番舆论风暴。一些被封建思想套牢的老学究,明里暗里讽刺军校收入女子是为解决男性学生之需求,“设不幸而我革命军中确加入一些女同志,则诚恐将来与敌接触时,他们都还在鸳鸯床上甜睡呢。”

言辞官司一时甚嚣尘上。然而未至盛夏,以陈佳影为代表一众女学员亮眼的成绩单,已然不言自明、给那些迂腐之人一记响亮的耳光。如今时隔十四年,杨立仁一袭蓝袍马褂,端坐在杨公馆宴客厅主桌上,神采飞扬重讲起这些陈年事,陈佳影听罢心下却略略一惊,直觉此人如一道望之不尽的深渊,难以参透。

席上摆的是阔绰的中餐,鲍参翅肚,一掷千金。而这个杨立仁一瞧就是酒桌上混出头的人物,应和答对可谓滴水不漏,热络而疏离,陈佳影几番有意试探,都叫他拿场面话轻轻松松招呼过去,避重就轻,一向只与他二人闲侃一些寻常话题,什么工作如何忙碌、身体是否安泰云云。

电灯橘红如血,屋内如一口暖酽的山洞,陈佳影随口与他闲聊:“无非是国家哪里有需要,就要被调到哪里供职,比不上杨老板坐镇浦东,可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!”

杨立仁将酒杯放定,戏子念白似的凑上一些笑:“我说佳影呀、你惯会拿我逗闷子!如此时局乱成这副德行,刀尖上头讨生活罢了,哪儿来什么风流。”

此时陈佳影终于耐不住性子,抬眼望向席上作陪的另一号人物:“令爱出落得很是标致…”此时坐在陈林二人对面的那个女孩,燕麦色的百褶洋裙,蕾丝发卡,淑女妆扮,除见面时由杨立仁介绍一句,“小女雪柠,现在培成女校读书”,入座后只是垂着头闷声进食,忽见陈佳影将话题引到她身上,才茫然抬起一双澄澈的眼,“我却没听说,哪位黄埔的老战友喝过你的喜酒。杨老板、这还不算风流?”

杨立仁打量上陈半刻,继而又引出如鱼得水的笑,“你呀你呀”地指指陈佳影,依旧觥筹交错,不解释不否认。

陈佳影接二连三地碰这颗软钉子,也自知话术不及这商海之中打滚的人厉害,正欲作罢时,对面雪白脸蛋的女孩忽然开口,一脸正气凛然,天不怕地不怕:“我听爸爸说,二位都是黄埔的高材生,不知道可否请教二位,对于四年前淞沪一战的看法。”

语出惊人,话里带刺。

陈林默默对视一眼,见杨立仁醉醺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些难觉察的苦绿,厉声喝住女儿:“柠柠!”

杨雪柠却一点不肯转圜,朝他二人挑衅似的扬扬下巴,实在像个骄矜的大小姐。陈佳影对她温软一笑,忙调停道,“没关系,又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”,向那女孩神采斐然地挑一挑眉,答得磊落,“杨小姐的问题…如果仅从军事角度来看,当年蒋氏的统帅部集结大量兵力于淞沪,在我看来,这既削弱华北战力,又未保住京沪杭等地区,而上海南京失守,长江门户洞开,对华中腹地威胁极大,这并不能视为战略上的成功。”

女孩眼中锐气被挫去几分,忿忿却被噎得无话。主桌的老滑头才要顺势岔开话题,一旁的林楠笙却按捺不住插嘴道:“其实也不尽然。”

一桌目光又纷纷各怀心思地转向他,“老蒋的部队和日本人相比,机动性极差,假如完全采取守势作战,根本无法取得战略主动。可一旦日本掌握全面战略上的主动,迟早会对长江三角洲的政治、金融中心发起进攻。与其届时两难兼顾,不如主动放弃华北,在上海发动攻势,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决战的地点。从掌握战略主动的角度来讲,未尝不是一个正当的决策。”

青年的嗓音温润,中气汹涌,杨雪柠端着茶杯呆看一会儿才缓过神,俏皮地点点头,“这个观点倒挺新鲜”,倏地又将目光转向陈,“向来奋起反抗总比做人狗腿要好!”

“雪柠!”嗓音又冷上几度,横眉立目。

不像圆场,反而真的像是呵斥。杨雪柠于是将筷子码齐放好,推说一句失陪,扭头离席。

吃好喝好,送客出门,这杨老板忽一拍脑门,连忙差下人去将忘送的礼物拿来。是一大一小两个深蓝色绒盒,杨立仁笑意端凝道:师弟师妹来沪赴任,他应尽地主之谊。

绒盒一开,竟是两只手表!林楠笙只打量一眼,心中便鼓跳起来,缓缓觑起一双鹰眼,望向杨立仁。瑞士货,芝柏表。陈佳影那只是今年全新的女士款,而他这只——

“市面上已经过时的牌子,杨老板未免小气了些!”陈佳影将盒盖一扣,藏入掌心,笑语吟吟。

“佳影你是个识货的人!细看就知道,我这儿的东西做工细致,可不是市面上买得到的。”

林楠笙此刻已愣怔在原地,无心分辨杨陈二人在他面前打的哑谜。外头是夜,杨公馆内是耀眼的长明灯,电流嘶嘶作响,三人围站在那个明暗相映的渡口,分别在即,陈林在外,杨立仁在内,背光而立,匿去他脸上的神情。

整个空间猝然冷下来。屋内忽传来皮鞋跟敲地板的哒哒声,小步舞曲似的,很欢快的。杨雪柠仿佛没有发觉几人之间不寻常的沉默,径直跑到林楠笙跟前,抓住他问道,“周末我们诗社在静安亭有一场朗诵会,你愿不愿意来!”

女孩的瞳子灼灼一眨,林楠笙一整个脚下生根,动弹不得,只好转过头看看陈佳影,小孩子家约玩伴出门要征询家长同意似的看看她。陈让他看得一愣,索性先行退场,不愿意扮这个恶人——“不去算咯”,女孩见他一副为难样子,娇俏地溜过他一眼,假装大小姐脾气、抱怨着踱步回屋去。

“去!可以去的。”

“那星期天下午两点静安亭!不见不散。”

还不等走出杨公馆的大门,陈佳影已经趁机打趣起小林的新桃花。林楠笙默然不答话,他明白二人今夜有更要紧的话题值得商榷,只是厚重的日子过得久了,偶尔也要轻快轻快才好,便乔模乔样搭上一句,“意料之中”。

搭乘杨家的车子回到公寓,陈佳影临窗窥探,林楠笙扭开台查看那只手表,里侧细小的机括,轻微磨损。

“是我丢的那只。”

陈佳影坐在他对面,接过这只失而复得的手表。很政治的人物关系,恩怨互动,亲疏瞬变。她唇里叹出一口笑。

“这个老杨。”

“师姐似乎对他很有信心。”林楠笙借灯火晦暗,眼睛打了个哆嗦,躲掉她,“我能知道原因是什么吗?”

陈佳影泯然一笑,“没有原因”,将那只手表轻轻掷在桌上,可她不是个会凭第六感做评判的人,“我只知道,他曾经在闸北打过仗,流过血。现如今却在同一个地方,为虎作伥、发国难财”,她顿一顿,双手交握,“换作你是日本人,你信吗?”

林楠笙搓搓手脚,点了点头。可说到这里时,陈佳影口吻又一转,“不过你放心嘛,我不是那种朽木不可雕的老顽固,你们年轻人出去搞搞活动、交交朋友,我还是支持的。”

她又露出一点猫科动物的狡黠。林楠笙看不下去,故意打个呵欠摆手走人。不过他明白陈佳影的意思。面对人格动机如此暧昧不明的人物,从他的身边人寻求突破口确是上策。可林楠笙实在讨厌这类行径。星期六赴约前的那一整晚他照例失眠,当他想到与许多个像杨雪柠这样素昧平生的人建立关系时,都要不可避免地横陈上两个字。利用。

所谓诗社,都是同杨雪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。林楠笙准备的是一首泰戈尔的情诗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念得潦草。可一朵桃花还是瞬间开成一片桃花林。林于是将计就计,摆出一副准恋人的姿态向女孩们打听杨雪柠。一问才知道,这小姑娘确实不简单。培成女校的尖子生,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帮他父亲管账,记忆力超群,还办过几期进步报刊。

杨雪柠也不噜苏,统统认下,骄傲地挺挺腰板。

从静安寺下来,林楠笙与她告别,女孩却大大方方一把揽住他手臂:“不请我去你家里坐坐吗!”

林楠笙想说不方便,可想想还是不方便说不方便。

“你瞧外面的大日头,就要落咧!要是我现在朝西走回家去,肯定晃眼得很。你不肯收留我,我只好去绣春楼茶馆坐一坐咯!”说罢扭头便要走,林楠笙忙上前一步拦住她。

这招屡试不爽。

两人背朝西坠的乌金,缓步漫谈。

“陈专员大约不喜欢你和我一起出来吧。”杨雪柠一步一跃地向前走,目光在林周围怯怯转悠。

“怎么会!我师姐从前也爱写诗的。”

林楠笙话一出口才觉出失言,杨雪柠显然惊讶,接着又赌气问道是否有幸可以拜读,林只好嗫嚅一句,“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”,赶紧将话题褶过去。

可还是太迟了。女孩一进公寓大门,吵嚷着与林逗趣,偏要翻出陈佳影的诗稿来,却一不小心在锁扣松动的抽屉里面,翻到那张特高课的调查名单,居中赫然是她父亲大名,杨立仁。

那时他们一个抢一个拦,离得太近,生物电的交流似乎都能感觉得到。林楠笙的眼睛还是太透明了,沉到心底的事都能让杨雪柠看个彻底。她捧着那张被他圈圈画画的名单,双腮不自控地颤起来,像嘴里含着一汪滚烫的烛油,吐不出也咽不下。堂屋内肃静无声,只有杨雪柠断断续续的啜泣鬼火般地飘荡,她握住林的前襟,拿哽咽的声逼问他。

“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!到底在做什么!”

(四)

民国三十年盛夏。风是热的,腥得发腻。

陈佳影坐在窗前读信。

原来她还没有问过。林楠笙是谁?

“师姐佳影,见字如晤。实在抱歉,没有胆量当面向你言明,此刻只能告知,日本人这些年来实则对你猜忌已深。

二月抵沪次日,特高课藤田便召我见面,命我对你进行秘密调查,监视你的一举一动,每日向他汇报。从那时起我就知道,或许上海此行,你我二人同来,却难以同往。

师姐知遇教诲之恩,楠笙在此谢过。沪上不可久留,师姐常常对我说起向往的延安,来日便也由你代我去罢。盼平安。”

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,墨渍尚温热,却像是来自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陈佳影于是将那封信贴在胸口,在窗前坐到暮色四合。

入夜之后,她给哭红眼的杨雪柠开了门。陈知道她一定会来,并不惊异。给她倒上一杯温水,女孩呼噜呼噜猛灌进去。陈佳影语调轻缓,一点一点向她叙说林楠笙被捕的整个过程。

他是为陈挡枪的。六月十二日上午,林出入特高课向藤田例行汇报时,偶然间听说一个月前几近覆灭的军统上海站,长期静默的电台忽然重启,七十六号于是顺藤摸瓜,近日已在法租界南部圈划出了几块可疑区域,不日将进行彻底搜查,务必一击即中。其中当然包括陈林二人的公寓楼。

那天晚上,林楠笙向陈窸窸窣窣交代很多话,怪异而温柔。陈佳影在临睡前还再三追问他是否有事发生,林只是淡淡一笑,什么都没有对她说。而次日例会上,林楠笙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撞翻一名秘书手中的热水杯,又夸张作痛,自行暴露了已近愈合的枪伤。

林被捕当日,公寓遭七十六号强制搜查,可除林楠笙卧室之外的一切地方,清白得可以。新政府内一切有陈佳影参与的工作全部暂停,被遣回家等待审讯结果。

“日本人会对他做什么…”杨雪柠抑住哭腔期盼似地问她。陈佳影不想骗她,实则骗也骗不过,想也想得到:“无所不用其极。直到他把我供出来。”

“他不会的!”女孩望向她,双肩一耸一耸地抖,向她拼命摇头,“我知道,他一定不会的。”

“所以他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“你有办法救他的,对不对!”杨雪柠拉扯住陈的手臂问她。

“我没有办法。我只能和他撇清关系,救我自己。”

“为什么偏偏是他…”女孩绝望地闭上眼,脸上泪痕纵横。

“不是他,也会是别人。”会是别人。别人又是什么人呢?这回雪柠仿佛彻底听懂她的话,不再哭不再闹,只是哀顺地问陈,能不能让她去林楠笙之前的卧室坐坐。

这一坐,坐到天明。

天明之后,女孩知觉混沌地从那间屋里走出来,丢魂似的,向陈佳影凄然一笑。爸爸让我转告你,天亮之后去见他。

陈佳影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,于是拿上那只手表,与她同路。

今日杨公馆内阒静得怕人,眼看入仲夏,花木却萧疏起来。门口只有一位老管家,吩咐好几个女使领雪柠回房间洗澡休息,目色深邃地将陈佳影一路迎入书房。

推门进去时,杨立仁正站在桌案前写毛笔字,像是极自如的,还趁陈进门时下笔的间隙抬眼向她温雅一笑。可接下来,裁纸,研墨,落笔,又对陈佳影置若罔闻起来,陈站在原地看着,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,莫名地被拉长、被拓宽,直到顶天立地,睥睨人间。

可她心中还是急起来。一想到特高课暗无天日的审讯室里——她上前一步,不兜圈子,问为什么找她过来。杨立仁却所问非所答,饱蘸两笔墨反问道,他这字写得如何。陈佳影叹一口气,说她今日确实没时间与他逗闷子。

杨仍旧一笑。过来看看,你过来看看。

陈无奈走近,朝桌案上一瞧。是一副对联。

“愿得此身长报国,何须生入玉门关。”

陈佳影抬起眼。

“怎么样?还不算太差吧!要是喜欢,就送给你。”

她霎时眼眶酸热,几近坠下泪来,“当然喜欢”,陈佳影郑重地迈近一步,在侧过身遮掩出的空隙里,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,握枪的指骨纤长有力。似一场淋漓的久别重逢。

她借噙着热泪的笑沉沉抒出一句:“老战友。”

杨却依然笑一笑,揶揄她道:“哪里就老了呢!我们正当年!”

二人在桌旁对坐,杨立仁将他在上海地下组织中担任的职位,闸北运输线明为销售违禁品、实则向前线运送物资等诸如此类的实情一一告知。陈佳影恻然,一时无话。可再谈到如今的局面时,杨立仁却一改慷慨陈词的语气,对陈软下来:“你得答应我一件事,别拉雪柠下水。”

陈佳影明白他的意思,一脸肃穆叹道:“我当然不希望。可假如…真的到了那一天,你我都是万劫不复,遑论保住你女儿的性命…”

“她不是我女儿。”杨立仁打断她,阖上眼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她不是我的女儿。

她的父亲,是我战友。十年前在绥远打仗的时候一个跟我同姓的兄弟,被炮弹活活炸断一条腿,临死之前,嘱咐我去给他老家的亲人捎个口信儿。可是等我到的时候,他妻子还有两个儿子都已经……被小日本扫荡过,全村几乎一个活口没留,只有柠柠,躲在草垛后面,拣回一条命。

他的口吻热切,眉头紧蹙:“佳影、一家五口呀…只剩下她。真的不能!”杨攀住她的小臂,“当我求你,求你最后一件事,让她活着。”

陈佳影警觉地看着他:“你什么意思…”

杨立仁这时撑着大腿、缓缓起身,打开身后的书柜,取出厚厚一沓信封放在陈面前,一封一封拆给她看:“这个,是我和延安通信的几封电报…几年前的,现在没什么情报价值,噢,还有这些,是拍到我出入茶楼和当铺接触可疑人员的照片…我都给你准备好了!”

陈的两片薄唇敞着,合也合不拢。两行清泪簌簌扑落。

“我和你一起去特高课,把小林给换出来吧。”

他安抚人似的笑,笑得磊落光明。

杨立仁连忙抬手止住她的话,“雪柠和小林的事、我都知道…今后这两个孩子,或许要拜托你照顾”,陈佳影又要反驳,却接着让他给拦下,“我也知道,还有人在东北等你回去…都是有牵有挂的,辜负人家不好!你看看我!孤家寡人一个,多活几年少活几年、有什么区别呢?”

可是这话听着实在耳熟!

林楠笙在被捕之前的那个晚上,也对她说过,老杨掌握的闸北码头运输线关乎前线几百万将士的生死,绝不可以轻易舍弃,而陈佳影如今在日方与军统的身居要职,短时间内也根本无人可以取代。或许只有他,只有他,无足轻重。

而陈佳影呢。来杨公馆之前,陈佳影就已经想好,既然日本人已经对她的身份属性有所怀疑,与其周旋应战博取信任,不如清清白白留下个老杨和小林。来日方长。

陈佳影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——原来在所有人的计划里,都选择要把枪口对准自己!

可是,谁生,谁死。牺牲谁,保全谁。

谁能做这个决定!谁有权力做这个决定!

“我希望你活着。”杨立仁对她说,“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。看到天亮。”

那天他们在书房内密谈到很晚,如果不是那位老管家不管不顾闯进门来,或许还会谈到更晚。

那人踉踉跄跄地闯进来,手里捏着一封手书:“小姐不见了!”

女孩还是如愿读到陈佳影的诗,珍藏在林楠笙卧室地板的暗格当中,躲过了七十六号的搜查,却意外地被她发现。诗稿褪色,而笔迹清朗——

“下次你路过,人间已无我

但我的国家,依然是五岳向上

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

民族意志永远向前

向着热腾腾的太阳,跟你一样”

而杨雪柠是谁?

“你相信吗?一个还在念书的十六岁的女学生,能凭一己之力在新政府监视下运营一条吴淞口的秘密运输线、还能掩人耳目将所有事情嫁祸给南铁特派的调查员。”藤田把南铁要求陈林二人回南京述职的电函交给她时,还对她意味深长地问出这番话,“陈小姐,你相信吗?”

陈佳影没有回答,只是淡淡地致谢离开。她的战场在别处,她不必要、也不忍心多做纠缠。

杨雪柠是谁?陈佳影是谁?杨立仁是谁?林楠笙是谁?

民国三十年秋。珍珠港事件前夕。

陈佳影林楠笙顺利踏上前往南京的列车。墨灰的天,几点疏星,长日将尽,闸北码头汽船依旧轰鸣,遥远处的刑场传来一声暴烈的枪响。陈佳影在车厢门口回过头张望。

天就快亮了。

-END-

秘密访客

一家四口全员狼人秘密访客李先生

01

“院里的紫薇树开花了。”

02

嘶嘶嚓嚓,餐刀和白瓷盘摩擦的声响,杂乱无章。

香煎澳洲肉眼配黄油时蔬,五分熟,血丝模糊。

“我们先生喜欢这样吃。”

还有波士顿龙虾和芒果慕斯雪葩,摆盘都讲究。

“家里的事,都是先生说了算。”

03

长桌,烛火,家宴。宾主尽欢,觥筹交错。

各敬过一杯酒后,女主人也不该落下吧。可是——

“不好意思,我太太她身体不好,最近在吃中药,不能喝酒,这杯就让犬子代她敬您吧。”

她听完,面无表情,缓缓收回了擎起酒杯的手腕。

“李先生远道而来,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。”

“哪里哪里,是李某冒昧来访,洪少爷太客气了。”

对面的少年起坐间颇有豪门长子的风范。酒杯落回桌,李先生又低头看了看餐盘里还没用完的蟹肉塔和冰甜点。喝中药的时候,还有什么忌口来着?

04

来不及多想,洪先生在主座又张罗着大家动筷。席间的人就铺展开餐巾拿起刀叉,机械而统一地听从他的指派。壁灯昏黄,烟酒微醺,爵士乐的黑胶在唱片机里旋转。

洪先生身上的是西装三件套,闭眼转着手指,沉醉其中。

好像这幢房子里存在的一切,都要由他来安排。

真不愧是手握上千员工生杀大权的洪氏集团掌舵人。

05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怎么,我不能来吗?”

她抬起眼,正撞见李先生斜觑过来的眼色,深不见底。

“红雨!吃着饭呢,别玩手机。”

赵红雨听完,手机往桌上一拍,抱着双臂靠到椅背上,拿下巴指指斜对面的李先生:“玩手机的又不只我一个!”

他当然是个见过世面的,索性就迎着洪先生的目光,不尴不尬顺手按灭了屏幕的对话框,也笑着把手机扣在桌上。

“我女儿被我给宠坏了。您千万别见怪。”

她跟着接话:“是啊,千万别少见多怪!”

“红雨!”

06

“那位李先生说,他是接到洪老爷子的手书,邀他到洪家的别墅小住。可是洪老爷子去世,都已经十多年了。”

“我在洪家做保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,不过我还从来都没见过,先生真的允许有外人住到这个家里来。”

07

“这是我们家的保姆小刘,有什么事,您找她就行。”

“好的,那,就麻烦了。”

“诶,这是哪儿的话,既然是老爷子生前的朋友,我们洪家自然热情款待,李先生不用跟我们见外。”

要尽地主之谊,他与李先生握了握手。

两股灼热的目光交峙,手掌迟了两秒才松开。

08

“喂,你确定就要在这屋住吗?”

房间里有股霉味,黑沉沉的,李先生和刘姐过头,看见赵红雨已经脱掉了那身和她不怎么相衬的杏色小晚礼,换回松垮的短袖热裤,露出手臂的纹身,侧身靠在门框上。

“这间屋外头有棵树,挡光,夜里特阴森。”

“洪小姐能别说得那么邪门吗?”

“我这儿还有更邪门的呢,你想听吗?”

赵红雨走得很近,顺势戳了戳李先生的肩膀。

“我跟你说,这间屋子在半夜的时候,经常传出一些奇怪的声响,像咚咚敲墙的,还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。今晚午夜十二点,李先生,敬请期待。”

“喔唷小姐,快别说了,先生最不喜欢听你说这些。”

09

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,递李先生个眼神。

然后丢下两句话,头也不回潇潇洒洒地走出门去。

“李先生,我再说一遍,我姓赵,不姓洪。”

“睡了!刘姐!晚安!”

刘姐抱着新换洗的被褥,对李先生挤出一点笑:“我们家小姐她就这样,性子野,连先生都管不住她。”

10

嘀嗒嘀嗒。十一点五十九分。

所有屋里的灯都熄了,这间宅子已经睡了。

不过,“你信不信,宅子里的所有人,都还醒着。”

午夜十二点。咚咚咚,呜呜呜,果然凄厉而诡秘。

李先生从床里起身,慢慢循着声音走到窗边,从衣橱后面的夹缝里摸出了个正放着怪异声效的老式录音机。

他按停开关键,屋里静得出奇,却反而更加森然可怖。

遮罩在窗外庞大的树影摇晃斑驳,像恶兽的爪牙。

11

阴天。

可能阴天的时候,人心也跟着一起压抑烦躁吧。

李先生才准备出房门的时候,外头的餐厅里就已经是推推搡搡吵吵嚷嚷的。洪少爷手腕上六位数的百达翡丽机械铂金表,被赵红雨使劲往瓷砖地上一甩,啪嚓,碎了八瓣。

“一大清早的,吵什么吵!”

洪先生在天井看到两人,再慢慢从旋转楼梯踱步下来,洪少爷还是体面地理了理西装的褶皱,赵小姐就随手呼噜呼噜乱蓬蓬的短发。各自攒着怒气坐回餐桌两侧。

“有些人连本科都没念完,没什么都不会干,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闯祸,还真好意思待在家里骗吃骗喝。”

“是噢,也有些人做洪家少爷的时间太久了,连自己到底是哪捡回来的野种都快忘了吧,还有脸和我说家里。”

“行了,你给我闭嘴!还不嫌丢人吗!”

“怎么了嘛?我那小妈生不出孩子,洪大少爷是洪总从福利院抱养来的。我还以为这事根本就不是秘密呢!”

12

洪少爷喝完最后一点麦片粥,绕过主座,撑着桌面凑到赵小姐耳侧,目色阴郁,指指一地的手表玻璃碎片。

“十万人民币,三天之内,赔偿款打到我助理账上。”

“有谁看到这是我摔坏的?刘姐!你看到了吗!”

刘姐听到赶紧悻悻低下头,端着盘碟钻进厨房。

赵红雨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。

13

“这少爷小姐,没有一天不对呛的,我们都习惯了。”

“所以,你家小姐,她到底为什么会姓赵呢?”

刘姐停下擦酒柜的手,舔舔嘴唇,对他讪笑两声:“这不是,小姐的名儿里,也算是有个红…洪了嘛,况且,这毕竟就是个闺女,先生也就不多计较随谁的姓了…”

灶上的紫铜锅里,咕嘟咕嘟,正翻涌着棕褐色的药汤。

14

洪少爷出门了。赵小姐出门了。洪先生也出门了。

洪家的别墅傍山,漫山都是银杏和梧桐树,景致怡人。

洪先生向他推荐说,可以多去山里走走。

山里确实静,静得能让人听到脉搏,簌簌的木叶声与返涌的腥味潮气掺杂,好像一股欲望的味道。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回望,就能依稀看到洪家欧式别墅二楼层的格子窗。

李先生微微踮起脚,他看到了窗里站着的那个女人,衣着素净,眉眼寡淡,正像个半吊的活死人那样望着远方。

15

他还是看到那个女人了。是这幢别墅的女主人。

实在不像个女主人该有的样子。

午后稍稍放晴的时候,她独身站在庭院里,把窈窕的腰身藏进宽囿的穹灰色衣裙里,风一过时,能见到背骨消瘦,唯独一点靓眼的装饰是手腕上套着的栗紫色璎珞佛珠。

她好像也正沉浸在家里这点寂静无人的缝隙里。

16

其实李先生也看到了。

刘姐把晾得温度刚好的中药碗端到她面前的时候。

她缓缓地侧过头。她盯着刘姐看了一会儿。

然后一饮而尽。微微喘息。

17

“我这边一切顺利。”

“好嘛,那他估计正气得上头,还是我来堵枪眼吧。”

18

她在咳嗽,抑制不住地咳嗽,扶着墙壁,捂着胸口,摇摇欲坠。李先生追到她面前,她幽幽抬起那双清淡的眼。

“你怎么了?你到底在喝什么药?”

“和你无关。”

连嗓音都孱弱发虚。和十几年前相比,判若两人。

“白玉…”

李先生上前握住了她凹陷的腕骨,她显得慌乱,可越向外徒劳地掰开手指,他就握得越紧,失控一样向她靠近。

庭院门骤然推开时,两人俨然是一副欲拒还迎的场面。

洪先生正伫立在门外,映下一片残阳被拉长的阴影。

他打量一番,笑意可掬:“二位。开餐了。”

19

“你手怎么了?”

她匆忙把勒痕道道发红的手腕藏进衣袖里。

欲盖弥彰。

20

洪少爷还想追问的时候,洪先生却抢先开了口,声音低哑,拿筷子随手指了指长桌中央那道清蒸鳜鱼。

“小刘呀,你这鱼是不是没处理好,吃着腥。”

这话有股山雨欲来的味道,刘姐听完立刻僵在原地,赵红雨反倒戳着盘里的鱼肉插嘴:“有吗,我觉得还行呀。”

接着就是面面相觑。沉默。沉默。

“先…先生对不起啊,有可能是在超市的时候,鱼血没刮净,下回我一定注意,我把菜给您撤掉吧…”

洪先生又忽然抬手把她给挡了回去,扫视一圈桌里惴惴不安的人:“说得也对,这事不能怪你,这鱼呢它就是改不了腥,什么样的鱼都一样……行了没什么事,你去忙吧。”

她垂着头,默默放下筷子,一口都没有再动。

21

“李先生,您别介意,今天集团董事会那边出了点小问题,我父亲他有点累了,心情不怎么好。”

洪先生拂袖离席之后,洪少爷这样向大家解释。

可林白玉却慢慢抬起头望向他。

他盯着她,话锋就冷言一转。

“不过以后,也注意着点吧。”

22

可是那晚,李先生真的听到了隔壁传来女人的啜泣声。

还有淫语、呻吟、伴随着剧烈的撞击。

他坐在床边,摘下眼镜,揉了揉酸疼的鼻梁。

“你不该现在来。你真的不该来。”

“她其实是不想把你搅进来。”

23

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
“这么简单的道理,别告诉我你不懂。”

“他怎么可能给别人第二次给他戴帽子的机会呢。”

“不过他最近真的越来越疯了,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,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!”

24

太太的病又不大好。一早就派人去接了私人医生来。

早餐桌里,她缺席,洪先生随口提了一句,不过无人应声。有些人不想应,有些人不敢应。只有赵红雨临走之前低声嘟囔了一句,折腾了一夜,好得了才怪。

洪先生把抹黄油的餐刀摔进盘里:“一个女孩子家,说这种话,像什么样子,真不知道害臊!”

赵红雨懒得管他,食指转着钥匙扣的钢圈散散漫漫走到洪先生旁边说:“那怎么着,你敢做,不敢让我说呀!你做了一夜,我就说了一句,谁不害臊、呐、谁不害臊…”

洪先生猛地一拍桌子起身站到她面前,眼睛瞪得发红。

赵小姐却像是来了劲,也学着他死命一拍桌子:“我就说,怎么了!我还告诉你,你压根不用去请什么医生,她的病好不了了,这就是报应,她活该!要不是因为她,我妈当年根本就不会死,这叫做一报还一报…”

啪。

重重一声,赵红雨没站稳,直接被那巴掌扇得栽倒在地上,她抬手摸了摸嘴角渗出那点血,脸颊高高肿起。

“滚!给我滚!”

“滚就滚!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待了!”

25

“原来洪太太和家里的孩子,关系都不好?”

“人心隔肚皮咯。又不是亲生的孩子,就算真好,还能好到哪里去。”

26

“疼吗?”

“你说呢?”

“给你发个红包吧。今天这场,你演得比上次好。”

“我谢谢您嘞。”

27

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,好像有人正攥着她发烫的手。

还能是谁,她撑着破哑的嗓子喊他:“你…出去!”

李先生没放手,低声回道:“他在书房。”

她却使劲摇摇头:“你出去!你还想再害我一次吗…”

迎着一点点漏进格子窗的月色,她看到李先生俯身下来吻了她的额头,然后颧骨,最后是干裂的嘴唇。她能感觉到重温旧梦的悸动,勾连出她的身体里一些惯性的奔涌。

但是不能。现在还不能。

他好像能明白她的意思,恰到时宜地停下来伏在林白玉耳旁说,嗓音轻柔:“你睡吧。好好睡一觉。”

28

“救我。”

三年前的短信记录,到现在他还没删。

短短两个字,还要加一个句号做结。他记得林白玉之前在电视台做金牌主持人的时候,也是这样严谨细致。

29

赵红雨没有回来,林白玉卧病在床,洪家父子因为集团突发的变故在公司和书房忙得焦头烂额。

李先生就经常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里闲逛。

顺理成章。

他粗砺的手掌摸过这里所有的古董瓷瓶,红檀家具,大理石的餐桌,真皮制的沙发,还有淡丁香色的透光纱帘。

刘姐经常站在厨房的操作台后面看着他。

有时候一恍神,差点就开口喊他先生。

30

“他已经开始察觉了。”

“也该到时候了。”

31

整整一沓偷拍的照片,从他面前的信封里滑出来。

洪大少爷与集团持股资方多位老板私下会面。

洪先生靠在老板椅里,目色阴寒:“解释解释吧。”

他当然知道,这话的意思是,你老爸我今儿心情好,动家法之前,我可以赏你一个徒劳辩解的机会。

“沟通业务。”他抬起眼。他根本没打算解释。

洪先生就冷笑一声点点头:“孩子,你要记得,你现在有的一切,都是我给你的,所以,我许给你的,你就把手伸出来,好好地接着,可如果我要是不许,你也得学着把手收回去。”

其实洪先生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。

他的儿子。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驯地低头认错。

而是直直地接过他的目光:“下次不会了。父亲。”

32

屋里气压实在太低沉,低得人喘不过气。

“刘姐!”

“刘姐!”

“刘姐你上哪去了,我好饿!赶紧的,给我整一碗牛肉粉,记得加辣!”偌大的别墅都能听见赵红雨扯着嗓子吆喝。

33

夜风从院里灌进来,琥珀色的欧式顶灯叮啷摇晃。

洪先生拉开书房门,正迎面撞到她:“你还有脸回来。”

“怎么了,这是我家!我不回这我回哪儿。”

她也不知道从哪淘了一副金丝边儿的老爷墨镜戴着,洪先生抬起手把她嘴里叼着的烟卷给打掉,然后胸口窝着火扭过脸去,一点不想看他女儿这副地痞小流氓的做派。

和豪门千金淑女大相径庭的做派。

她就也歪歪头,绕过洪先生的肩膀看她的弟弟。

“呦,这是怎么了?挨骂了?原来洪大少爷还有挨骂的时候呐,他不一直都是爸爸妈妈捧在手里的乖宝宝吗!”

“赵红雨你嘴巴放干净点!”

“小姐!小姐,粉煮好了,您过来吃吧。”

“谢了!刘姐!”

洪先生转身回屋去了,砰地摔上门。

34

她坐在餐厅里,翘着二郎腿吸溜吸溜地嗦粉。

他站在书房前,手里紧紧握着那沓照片。

他看向她,她也看向他。缄口不语。

慢慢的,她嘴角抽搐,向他笑了笑。

35

“她还好吗?”

“放心吧,我联系的医生,靠得住。”

“那个,他还是想见见你,要不就今夜吧。”

消息停滞在这条。屏幕里断断续续显示对方正在输入。

“迟早的事。他都不怕,你怕什么?”

“我现在不想谈过去的事。”

“你是不敢。”

36

银杏林里的落山风有股苦味。

赵红雨看到她站在风里。

这又让赵小姐想起了几年前她绰约饱满的身段,曳地低胸晚礼,挽着她丈夫的手在各类商业酒会里逶迤全场。

这才几年过去。这才几年!

她走到她身旁,靠得很近。

原来她在哭。转过头时双瞳绯红:“红雨…”

她不自觉地应声。

“红雨,我觉得累,我能感觉到我就快要撑不住了…”

“会好的,你相信我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!”

她乘着夜色掩护,拥她入怀,又吻了她的唇。

“没事,你走吧。等下刘姐肯定会过来让我喝药。”

她听到时,鼻头一酸。

37

“太太她喜欢安静,平常就待在屋里吃斋念佛,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。她吃的药,是我一直在熬。”

38

刘姐对李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,赵红雨忽然从她背后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,居然会把她吓得跳脚,直冒冷汗。

“说什么呢,给我也听听呗!”

“没…没说什么…”

刘姐是想起了几年前,赵红雨在厨房里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在墙壁上面的场景,掐得她快窒息。

“她的药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!别装傻,说话!”

她连连求饶:“小姐…咳…小姐你先放开我,我真不知道!方子和抓的药都是先生给我的,我就是…就是煎药……”

39

可是赵红雨后来和刘姐道歉说,她那天没睡好觉,忽然魔怔了。接着还往刘姐的兜里塞了一千块钱。

“这事是咱俩的秘密,千万别偷偷去告密喔!”

“听我的,乖点!嘿嘿。”

40

两个高阔的人影在房间里对坐。

“你长得,确实像她。特别是眉眼。”

“这些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。可能当年他最后在福利院的孩子里选了我,也跟这个有关吧。”

“你怨她吗?”

“她有苦衷。我知道。”

“那你怨我吗?”

他不再说话。

夜深了。

41

“出事了。”

“昨晚我在跟的一个证人彻底失联了。”

“有变数很正常。”

“沉住气。”

42

沉住气。

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给她发这句消息了。

上一次是洪先生在夜里报复林白玉的时候,她站在主卧门外漆黑的拐角里,暗暗攥着衣袖,心口却被她的痛吟声蹂躏得百般疮孔,又煎过一遍黄连。

在她差点想要推开门闯进去救她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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